第18章 皇座怪物-《燕云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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穆宗打断他的话,不耐烦地说:“朕早就知道了,哼,这老狐狸他要不装病我还不疑他,他这一装病,我就真的疑定他了。哼,我看他是活够了……”他一激动,忽然呛到了哪里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罨撒葛忙上前拍着穆宗的后背,安抚了好一会儿,看穆宗咳嗽渐止,才劝道:“主上,您就算不是为了别的,也得为了您自己的身体保重,还是少喝酒吧!”
穆宗看着罨撒葛,忽然笑了,他的笑声越来越大,直至变成了狂笑。
罨撒葛惊惶地看着穆宗,不知道他在笑什么,好一会儿,穆宗才停下了笑,忽然道:“你以为朕愿意吗?啊,你以为朕愿意喝酒?你以为朕愿意杀人?你以为朕愿意当这个皇帝吗?”
罨撒葛脸色一变,看了一眼左右,见所有的人撤得干干净净,方艰难地叫了一声:“大哥!”
穆宗的声音似哭似笑,似醉似醒:“罨撒葛啊,你说我活着为了什么?做这个皇帝是为了什么?我不能近女色,我也没有后宫三千,唯一的原配皇后也被我亲手杀了。我不喜欢看奏折,不喜欢坐在朝堂上坐一天屁股不动窝,不喜欢跟那群老狐狸打哈哈,不喜欢跟那些后族、皇族讨价还价,我不喜欢他们拿什么汉主刘继崇、周主柴荣、宋主赵匡胤的事情来烦我!我就喜欢无拘无束地打猎喝酒,咱们两兄弟,还像从前那样,在草原上喝酒吃肉,何等快意!”
罨撒葛一阵心酸,点头:“我知道,我都知道,大哥!”
穆宗嘿嘿笑道:“可我怎么能不做这个皇帝呢?从小到大,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对我说,我是太宗皇帝的儿子,这个皇位本来就是属于我的,我一定要夺回来!所以我就去夺了,我以为我得到皇位之后,我会开心一些。可是没有!皇位没办法让我更开心,也没让我过得比以前更好!一切都没有变,甚至变得更糟了。”他自暴自弃地吼着,“我是大辽天子了,可我依然是个废人!废人!你知道吗?”
罨撒葛跪倒在地,哽咽道:“大哥!”
穆宗冷笑,举着酒壶向口中倒酒,他倒得极快,快到不及下咽,快到犯咳不止,他边咳边笑:“你知道吗,每次思温拿朝政上的事来问我,每次我听到宋国又想北伐了,汉国又来要救援了,国库开销不够了,征税征不上来了……这些东西我听了头就会炸开,我会害怕,我会不知所措,我就想逃离。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才是对的,才不会被他们指着鼻子骂愚蠢,骂祸国殃民。我怎么决断,都是错的,都是错的!我,呵呵,我只能用杀人让他们闭嘴,我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会开心,你明白吗?你明白吗?”他扔下酒壶,摇着罨撒葛的肩头大吼。
罨撒葛紧紧抱住他的膝盖:“大哥!可您毕竟是大辽天子,整个大辽都是您的。您如今已经不用再顾忌他们想什么了,为何不振作起来?”
穆宗摇摇头,叹息:“振作不起来了,我身上……”他拍了拍自己,嘿嘿笑道,“我整个人,已经掉到泥沼里,臭了、烂了,起不来了,就这么喝、喝、喝……喝到死为止!”
他又低头笑着拍了拍罨撒葛的脸:“有朝一日等你坐上我这个位置,你就会知道,我为什么喜欢喝酒了!因为除了喝酒,我已经没有别的事好做了。”他呵呵笑着,指了指龙椅,“你说,皇位是什么呢?它就是一个妖物,呵呵,靠近那个皇位的,人坐上去,或者坐不上去,都会成为怪物,怪物。”
他跌坐在毡子上,又灌了一口酒,莫名地,许多往事涌上心头。他小时候是很心软很胆小的,走出帐篷连小羊都能够拿角欺负他,姐姐吕不古常常跑来赶跑小羊,叹道:“我的小述律啊,你不可以这么软弱的。”
后来父亲当了皇帝,后来父亲要南征,后来祖母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可怕。
在他童年的印象里,祖母述律太后是个连走路的声音都能够让他发抖的人。她不喜欢他的软弱,不喜欢他父亲太宗在汉化问题上与她渐渐背离。他有畏女之症,她只会给他一群宫女教他去征服;他头一次打仗看到血流成河的场景吓晕了过去,她却只会怪他软弱无能。她扔给他一把刀子,让他去杀人,不杀,就不配姓耶律,不配当皇族,不配当她的孙子。
他拿着刀,去杀人了,头一次杀人,他吓尿了,那一个月天天从噩梦中吓醒。在祖母眼中,他只是那个胆小没用的孙子,哪怕他是太宗长子,她仍然越过他,立了叔叔李胡为皇太弟。
祖母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噩梦,不管过了多少年,仍然能够让他在梦中吓尿。在祖母面前,他连反抗的心都没有。直到世宗继位,那个高高在上的神魔之像,忽然就塌了,塌得这么忽然,塌得让他愤怒和无措。
然后,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同他说,皇位是他的,他应该争回来。而他,也不甘心向那个并不聪明的堂兄就这么俯首称臣。或许他不如世宗的胆子大,可是从小到大,世宗都不如他聪明。
于是就有了祥古山之变,就在最接近皇位的那一刹那,谁也不知道,他内心的胆怯令他当时在重大的压力和恐惧下,近乎崩溃。是他饮了半袋烈酒,才有胆子面对着皇座底下这一群豺狼虎豹。
然后,他的人生,就离不开酒和杀戮了。
有时候午夜梦回,他会觉得,现在的自己,到底是个活人,还是个怪物?原来那个连小羊都不敢伤害的耶律璟,是什么时候消失的?有时候他看到花,也还会不忍折下;看到受伤的小鹿,也会亲手去包扎;甚至连脚边的一只小虫,他也会不让侍者去伤害,而是自己轻轻拈起,放到一边去。那些也是生命,不是吗?他毁灭了许多生命,可他也希望,有些生命,是他可以放过的。
他提着酒,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弟弟,忽然笑了:“罨撒葛啊,你现在还是好好的,好好的。多好,我告诉你啊,你要赶快,赶快……”
罨撒葛怔怔地问:“赶快什么?”
穆宗呵呵笑道:“再娶一房妻子,生下儿子,过正常人的日子……我们太宗一系的血脉,都靠你了。”
他说着,站起来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向寝殿行去,嘴里却哼着草原牧歌:“家住云沙里,牛羊遍草地,春来草色浓,芍药相间红。大儿牵车小儿舞,但驰草原绿浪里。一春浪荡不归家,自有穹庐障风雨……”
看着穆宗远去,罨撒葛跌坐在台阶上,捂住了脸。他不知道为什么,事情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来。
小时候,他听说过伯父人皇王耶律倍的故事。当年耶律倍为述律太后所迫,失位去国,投了唐国(后唐),最后被李从珂所杀。
后来太宗南下,接回耶律倍的姬妾,他们才听说了耶律倍在唐国的事情。那个原来温文尔雅的大伯,在失去皇位和母亲残暴的摧残下,也已经成了怪物。从逃离母亲的那一刻起,耶律倍似乎把所有的女人,都当成了母亲。他身边的姬妾,会被他一次次刺臂吸血;他身边的婢妾,稍有过失,就会被他炮烙挖眼。唐主做主许配给他的继妻夏氏,也因此吓得跑去削发为尼。
当时他只是唏嘘,只是感叹,可他没有想到,第二个在皇祖母的威压下成为怪物的,会是他的亲哥哥,会是已经成为皇帝的耶律璟。
到底是皇祖母的余威,还在令她的儿孙不得安宁,还是有机会能够得到皇位的人,都会成为让人看不懂的可怕怪物。不只是他的哥哥,不只是人皇王,甚至当年的世宗,他的许多行为不也是很怪异的吗?罨撒葛看着空荡荡的龙椅,他摸了摸,又似乎被火烫似的缩了手。此时,大殿里只剩下他一人,一种诡异的恐惧笼罩着他,也笼罩着整个大殿。
穆宗睡了,死里逃生的内侍宫女们,方才相互搀扶着各自回房。
安只忽然甩开扶着她的宫女的手,捂着脸,逃也似的狂奔。宫女露珠欲去追她:“安只……”
另一个宫女奈奈却拉住她:“别去了。”
“夜半三更了,我怕她有个意外可怎么办……”
“有什么意外,大得过刚才的事?毕竟,我们还活着,东儿他们,却是连意外都没有了。”
露珠不由得为安只辨护:“她也不是故意的,刚才那样的场景,我们能活着,就是万幸了。有心无心,谁能避得过。”
奈奈想到方才的情景,脸色也稍霁,叹道:“让她走走吧,我怕你去拉她,她也未必记你的好。”
露珠拭泪:“唉,主上这动辄杀人的脾气越来越难以克制了。你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啊?”
且不提几名宫女议论,此时的安只,却是整个人精神似要崩溃了。她当时把被子递给东儿的时候,只是本能的畏缩,乃至看到东儿惨死,那一刀竟似砍在她的身上,而众宫女看着她的眼神,好像她要故意害死东儿似的,让她只感觉万箭穿心。而后,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,穆宗狂性大发,所有的人都已经吓到崩溃,却连尖叫都不敢了,只死死拿手捂着嘴,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蝼蚁那么小,只觉得下一刀快要砍在自己身上。
及至穆宗平静下来,她原来那种压抑下的恐惧感忽然爆发,她再也顾不得宫规,再也顾不得严令,此时此刻,她只想逃,只想快快逃离这可怕的地方。安只拼命奔跑,仿佛身后有一只噬人的野兽。忽然间似撞上了什么,被反弹了出去,跌坐在地,但听得一个人诧异地问她:“你是谁?这大半夜了,你怎么在外面乱跑?”
安只跌坐在地上,瑟瑟发抖,根本没办法听清楚对方说的话,那人无奈,拉起她,却只觉得她双手冰冷潮湿,颤抖不已。
安只却觉得对方的手温暖干燥,一股暖流,自他的手心,流入她的身上。她此刻,直如溺水的人要拉住一根救命稻草,似将要冻毙的人拥抱住一个暖炉,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,完全不计后果地紧紧抱住了那人。她紧紧地抱着,直到自己身上的颤抖停止了,直到自己与那个人肌肤相贴的地方变得温暖,这才缓缓地松开了手,才清楚地看到自己抱住的人——
“啊”了一声,安只吓得忙松开手,失声道:“只没大王。”
只没稀奇地看着这个胆大的宫女,刚才他晚饭后去探望耶律贤的伤势,两兄弟坐下来聊了一会儿,此时方出来。不想这个宫女忽然跑过来,差点把他撞倒,他好心去拉她,她反而紧紧抱住自己,几乎是用尽两人最大限度贴近的姿势,肌肤相接。
若不是她身子冰冷,哭得忘我,把他衣服的里面三层都哭湿了,他简直可以认为,这个宫女是打算在这御园中就和他产生某种叫“肌肤之亲”的后果。似乎此刻,这个傻宫女才发现自己是只没大王?那她之前当自己是什么?内侍吗?
他提起灯笼,照照她的面,但见她哭得满面脂粉糊作一团,双目红肿,当真是要多丑有多丑,可是不知为何,却奇异地有一种诱惑之力。
或者是春天来了,或者是这具妙龄的身躯,已经到了足够成熟的年纪。
只没看着她,忽然有些神差鬼使地拉起她的手:“你怎么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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